這是一個,關於2013年10月18日的故事......
2017年4月27日,遠在英國的朋友告訴她,朋友想讀的小說作者受憂鬱症所苦,上吊自殺了。
原先,沒有什麼反應,直到看到了新聞,才驚覺——那本書,正是幾個月前,父母親要她去讀的書——《房思琪的初戀樂園》。
那是一部,敘述作者本人遭老師誘姦後,在懞懂之中愛上老師卻又飽受摧殘的各種狀態的小說。
她沒看,也沒買,直到這天才知道這本書。
望著簡介,她不知所措。
光僅只是簡介,就勾起了她熟悉的場景與回憶。
她在買與不買、看與不看之間,掙扎著。
臉書上、網路上,怎麼滑、怎麼看都是這則新聞;隨之而被作者之死震動出來的,是許許多多曾在師生、長輩晚輩權力不平等的情況下,遭受性侵、性騷擾的經歷者自白。
她不知道該怎麼辦,感到一陣混沌。
她在作者身上看見了一點自己,只是一人已選擇去到另一個世界,而她選擇了活著、履現當年對神的承諾。
* * *
那年,她大學三年級,認識了老師。
她很景仰老師,因為他是國內少有的頂尖錄音師;她喜愛老師的才華,喜愛老師對她的看重,喜愛老師錄出的聲響。
起初,她不明白為什麼,老師的身邊總是會跟著幾名不一樣、看起來與老師有曖昧的女學生;他們都是老師在專任的那所學校的學生,只大她一兩屆。
那些年的她,雖然有一名從大一就開始交往的男朋友,可她總覺得自己和男友有些格格不入——無論在世界觀、人生觀、生死觀、對於音樂的觀點和各式各樣事物的角度,都有著隔閡與分歧。
她開始感到迷惘,不知道自己要的究竟是什麼——家裡的人要她當老師、出國教書,甚至到國外考國外的公務員;而男朋友又希望她未來能夠為他生子、照顧父母,甚至只是在鄉下種田;可她不要,她想走音樂這條路。
老師的出現,使得原本對於樂器聲響還有音樂有著獨特品味與美感的她,像是在汪洋中抓到了一塊浮板那般。
「妳要不要來我們公司實習,跟我一起錄音?」老師問。
「好啊!」她欣喜若狂。
在老師的眼中,她活脫像個不經世事的女孩,感覺喜歡他,卻又難以碰觸,像座冰山一樣有層距離。
可當她在幫忙記譜時,一身的黑衣和挽起的髮髻,又是何其地誘人。
* * *
曾幾何時,老師開始喜歡傳Line給她。
那時間點,莫約是常跟在老師身邊的那位女學生出國唸書後的兩個星期開始。
「週末我要在公司混音,妳想來學嗎?我教妳,順便告訴妳上次幫我剪的音樂,有哪些地方有問題、需要改進的。」老師傳給她的訊息是這樣的。
她不疑有他,便去了。
公司沒有別人,只有他們兩人。
她對人的防備心很強,所以只是站在後面看著。
這樣的情況,持續了兩三個月,可老師其實都沒告訴她她剪出來的音樂有什麼問題,只是要她在一旁默默看著,像在陪伴老師一樣。
* * *
「這樣有點危險,妳知道嗎?」學姊告訴她,「老師曾在我去實習的時候,從我背後抱著我,然後搓我的胸部,那時我們就在功學社的地下停車場。我傻了,他告訴我,他和師母已經一年沒有做愛了,他也不想和師母做愛⋯⋯」
她有點傻眼,覺得老師應該不會做這種事才是。
* * *
這次的錄音,只留她和老師二人在後台。
忽地,記譜記到一半的她,感到空氣被抽離。
她怎的也推不開老師,老師一隻手壓住了她的頭,一隻手搓揉著她的胸,舌頭硬是撬開了她的唇,強迫她的舌頭與他交纏。
結束後,老師還想要,可她別過了頭:「老師,不要。」
「妳很喜歡吧?」老師撫著她的臉。
「不⋯⋯」她顫抖,不敢看老師。
在錄音結束後,老師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一樣,送她到台北車站。
回到家後,老師傳了訊息給她:「當我的情人,好嗎?」
她愣了一會兒,回老師:「女兒就是前世的情人,你抱她就夠了。」
「女兒又不能幹,外頭的情人可以抓來幹。」老師這麼回她。
她傻了、愣了,不知道該說些什麼。
有好一陣子,她開始避開老師,老師傳Line給她,她也不回。
可她不敢跟其他人講,即便講了,別人也是回她:「一個巴掌拍不響,妳得好好反醒是不是自己勾引了老師。」
* * *
兩年後,她畢業了,也開始工作。
可工作了近一年,她很不開心——她又跟老師聯繫上了。
這次,老師邀請她隨著他帶的學生一同出國去參觀國外的學校,要她出國散散心。
當時工作碰了壁,與家中的關係也不睦,和男朋友更是出現了諸多的矛盾。
她沒想太多,買了機票就一同過去了。
「妳到了以後,等我回飯店,我們再約出來討論之後的行程。」老師傳了訊息給她。
她沒多想,等著老師晚上回到飯店告訴她之後安排的行程。
「到了,來我的房間等我一下,等等我們出去吃個東西,順道聊聊行程。」過了三小時,在床上昏睡的她,收到了老師的訊息。
她下了樓,看見站在電梯前的老師,引著她進房。
沒來得及反應過來,她被壓在門上,老師將門鎖上、門練拉上。
狂吻著她,她怎麼推也推不開。
罪惡,在她的心中蔓延,有那麼個聲音哭喊著、撕裂著、尖叫著、狠狠地戳著自己的心口⋯⋯
那夜,她沒能出來。
* * *
黑暗在她的世界蔓延著。
「也許,我是愛著老師的,老師也是愛著我的。」她告訴自己。
於是,老師一次又一次的造訪,她一次又一次地接受。
老師時時刻刻,要出席談生意、錄音的場合,總有她;所有的專輯、製作案背後的剪輯,也是她。
「這世界上,就妳對我最好了,妳的萬分之一。」老師告訴她。
老師所有的著作、資料,整理得有條有理,也全出自她手。
曾經,她想過要出國學錄音,將來要像老師一樣厲害;可如今,這個夢想離她越來越遙遠。
望著鏡中的自己,已經不是自己。
* * *
她總是哭,卻不敢哭出聲。
她開始自殘,也不敢回家見父母。
她與原先的朋友們隔絕,只是將自己關家裡,說服自己:「這一切都是對的,沒有錯,我相信老師是有苦衷的。」
因為老師總說:「我的孩子還小,等孩子大了我就會離婚娶你,所以,現在我們這樣是正常的。」
接著,老師一次一次地擁有她,她無感地一次接著一次接受,卻又一次接著一次狠狠的刷著自己的身體。
然後,她開始不自覺地,走到了頂樓,痴呆地望著低處,在跳耀與後退間躊躇著。
再然後,開始抽起了菸,看看是否能藉由尼古丁讓自己窒息。
再然後,手上出現了傷痕⋯⋯「反正,我不再彈琴了,沒差。」她這麼想著。
好幾次,她想殺了老師。
* * *
有一天,她與老師的車擦身而過,看見了個女孩兒坐在老師車上。
她愣了愣,跟了過去。
她看見老師正在吻那位女孩兒,她的世界彷彿崩裂了一般。
之後,老師也帶著那女孩兒一起,而她,只是說服自己,她看見的不是真的。
比起殺了老師,她更想殺了的是自己,可她卻不承認,反倒是催眠自己——這一切都是正常的,老師這樣是正常的,因為老師告訴我這都是正常的⋯⋯
* * *
那日,終究爆發了。
她親手毀了老師的一切,因為在她內心的那隻惡魔,再也控制不住了。
過去她認識的學姊,曾經與她要好的助理,都和她一樣,大家都一樣,只是不說。
她好痛苦,好受害,卻又隱約知道這一切都是自己創造出來的,卻又不願意承認。
她好衝突、好矛盾、好扭曲⋯⋯
* * *
然後,老師捨棄了她,像玩膩了的娃娃一樣,丟在路旁、頭也不回。
* * *
她不懂為什麼,她最終成了千夫所指——發生這種事情,總有98%的矛頭是指向女生,因為女生不檢點、淫蕩、愛勾引男人,明知是火坑還要跳,所以是活該,就算被告、被判刑也是應該的;男生則是永遠有90%的機率會被原諒和接受,然後跟妻子一起聯合起來向女生求償,達到雙贏。
各式各樣、千百萬種奇怪的故事,開始在不同的圈子竄著。
各種奇怪的眼光、淫穢的言語,刺著她的耳膜。
同行的長輩要她向大家道歉,承認千錯萬錯都是她的錯。
原本親近的同事,成了最大的廣播站,那力量好比當年向對岸共匪勸降一樣賣力。
原以為是來關心、探望她,與她有一樣遭遇的學姊,冷冷地說:「妳不要再打電話給我,我跟妳不熟,我站在老師這邊。」
她的雙眼不再有光彩。
原來,早就在那夜,她就死了。
* * *
再次看見老師,是在法庭上。
老師果真是履行了他的諾言:「若妳不願意放過我,我們就只有法院見。」
她事後才知道,老師當時口中所謂的「唯一」並不只有她一人。
她還傻傻地,在每一次的筆錄當中保護老師,在性騷擾與性侵害調查委員問她問題時,一而再再而三地保護老師。
可老師卻是不斷地打電話謾罵她,要她去籌兩百萬給他。
她已無法理會。
她的世界,正式崩壞。
* * *
有很長一段時間,她不想吃東西,瘦得跟什麼似的,活脫脫是具殭屍。
她沒有吃藥,沒有看醫生;曾經辯駁過,可再怎樣也抵不過眾人之口。
離開老師之後,她遇見了一個人,也許,這人是她此生的伯樂。
「妳相信嗎,這一切都是妳創造出來的。」他說,「只要妳願意去面對和承認,而不是繼續受害,一切都會轉的。」
她怎的也不想承認——「這一切是她自己創造出來的。」
而大多的人,大概也無法去承認這點罷。
但她彷彿看見了道光,可她很猶豫。
對老師,事實上,她想尋求的是父愛、是長輩的愛——她是個非常沒有安全感、缺乏被愛的女生,卻又很想去愛別人;可當自己的一切是空的,沒有愛的情況下又想要給予愛,都是枉然⋯⋯
也因此,變得如此扭曲。
仔細想想,學姊們、那女孩兒也是這樣。
她們是她,她是她們。
誰對誰錯?
誰錯誰對?
她不諒解別人,別人也是她,別人也不諒解她,她也是別人。
受害者是她,受害者也不是她;加害者是她,她也不是加害者;創造者是她,她卻也不是創造者⋯⋯
她的淚水,怎樣也流不完,好像非得流出一片汪洋才有可能停止,也或許就無法終止地一直流、一直流⋯⋯
* * *
回想起前幾年,金曲獎公告了入圍名單時,她並不意外老師的名字出現在名單上,那作品她也不陌生——那正是他們共同參與的作品。
可當她知道作品沒得獎,不知為何地,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陣欣喜。
而在她看見了女作家逝去的消息,不由得落了淚,彷彿見到了自己一絲的影子在她身上。
「如果,只是如果⋯⋯」她這麼想,「如果,我們都能看到自己的心,會不會⋯⋯就不會⋯⋯」
(註:以上故事中Mr.6僅做了小幅度錯字、斷行、標點符號等微幅編修,以完整保留原作者之原始訊息,作者若需修改或下線撤除請與我聯絡)